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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小华:为父亲葬礼而写 ——追忆我的父亲
发布时间 : 2022-10-25

深切缅怀四川大学教授彭静中先生——《华人生死学》杂志编辑部

 

(一)

各位亲友:

感谢大家前来送别我父亲!

 

  由于疫情政策的原因,我和丈夫、女儿无法前往父亲葬礼,本来希望以视频的方式参与,致个词,表达作为女儿的心声,但哥哥说一切从简,那么,我就用我的朋友圈,表达我个人对于父亲的认识和我对他的感情吧!

  父亲静中先生于1930年农历正月十一生于峨眉。他是我爷爷奶奶三个存活下来的子女中最小的一位。父亲四岁左右在老家的私塾开始发蒙入学,小学、初中到高中,他一路从乡间私塾读到县城、乐山、省城成都的新式学堂,始终学业优异。父亲在6、7岁时由爷爷奶奶做主,通过地方上一位广受尊重的媒婆,和比他年长岁余的母亲定亲。

  1948年,高中还没毕业的他从成都赶回峨眉老家和母亲成亲。新婚之夜他们才第一次见面,所幸他们互相喜欢。他对母亲许下诺言,要和她相守终生,绝不背弃。婚礼之后,父亲返回成都继续上学。次年国共易帜,兵荒马乱中,无学可上,他回到家乡当了小学教员。

  1950年土改开始了。父亲的家庭是地主兼工商业主,母亲敏感到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怕父亲留在家乡遭罪,劝说他远走高飞。那时候,大姐崇莉还在襁褓之中。父亲担心妻儿,不肯单独离去。母亲保证自己可以照顾自己、孩子及老人,一定要他远走。父亲最终采纳了母亲的决策,参加了“抗美援朝”志愿军。父亲随着部队辗转开拔到鸭绿江边,还没来得及过江,战争就结束了。他的部队从陆军转为海军,驻扎在青岛。父亲在部队担任文职干部。身为海军军人,他从来没有学会游泳,这成为母亲几十年取笑他的理由。不过,身穿海军夏装的父亲真是帅啊!出于保密需要,自从随部队离开乐山,父亲和母亲便断了音讯,直到在青岛安顿下来,他才赶紧写信回家报平安。思念妻女心切,他让母亲带大姐去相馆拍照片寄给他。他哪里知道,他的大女儿早已夭亡。母亲拍了自己一个人的照片寄给他。照片上的她黑衣黑帽,神情严肃、悲伤,却对姐姐只字不提。父亲明白女儿不在了,悲伤过度,差点丧命。投诚过来的前国民党军医医术高明,把父亲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也许是身体的原因,父亲很快从部队转业到青岛地方,任职青岛机电公司。他不喜欢这份工作,希望重续学业。他借了同事不全的参考书备考。

  1957年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他参加了大学入学考试,一举考入复旦大学历史系。次年,1958年,在轰轰烈烈的“钢铁大跃进”期间,母亲几经辗转,从家乡到上海探亲。

  1959年,母亲在老家生下我二姐海婴。母亲说,二姐特别聪明伶俐,是她和父亲3个女儿中,长得最美的一个(大家一定猜得到,作者本人是最丑的一个)。可惜天不假年,在大饥荒期间的1961年吧,二姐也被疾病夺走了生命。在此前后,父亲失去了他的父母、岳父等亲人。

  1962年,父亲大学毕业,学校应他所请,分配他到四川大学历史系任教,好隔家近一点,方便夫妻、家庭团聚。作为古文字学家胡厚宣、历史学者家周谷城等著名学者的学生,父亲专注于古文字和先秦上古史的研究和教学。在后来的几十年里,他在甲骨文、金文考释方面卓有成就,提出了自己的考释理论、方法,破释了大量古文字—-由于各种原因,他只发表了个别古文字,主要成果仍然束之高阁。

 

  成都离家乡近了,但父母依然分居两地,只有寒暑假才能见面。老家交通不便,前面两个女儿都没有存活,父亲萌生了让母亲迁居母亲三妹嫁去的夹江鱼市嘴—-我觉得这是父亲一辈子最有远见卓识的决定。这里依山傍水,有山有地有田,交通也便捷,有夹峨公路和成昆铁路通过,比较富庶。1963年,人到中年、膝下荒凉的父母迎来了我的哥哥。本来母亲觉得有一个孩子就够了,但父亲还想要一个女儿。他对母亲说:“再生个幺女吧,等你老了好给你穿针。”母亲的心被说动了。1967年,母亲在出租房里生下了我。虽然三灾两难不断,哥哥和我都长大了。历尽艰辛的父母在老年得到我们兄妹很好的照顾,总算有一个尚称圆满的结局。

  父亲和母亲长期分居,直到1979年正月,在母亲积劳成疾、丧失劳动力的情况下,才跟随父亲到成都生活,结束分居,我也才真正开始和父亲一起生活。这时候,父母已经是知天命之年的人了。

  在家庭生活中,父亲是个几乎没有脾气的人。他对母亲非常顺从,从不和她争论。他说母亲是“常有理”、“永远正确”。他当然不总是赞同她所有的观点,这时候,他要么调侃,在她的背后做怪相,偶尔实在生气了,就一言不发到书房看书,很快就又喜笑颜开了。是的,他对母亲的爱中有敬重的成分,所以,他不和她争论长短。在外婆的面前,父亲是最乖的女婿。他对外婆那叫恭敬、尊重、爱戴。外婆深以她这个大女婿为傲。作为大姐夫,父亲对母亲的弟弟妹妹弟媳妹夫,包括表兄弟姐妹及他们的伴侣,那真正是一个大哥的样子。他平等、尊重地对待他们,爱护、帮助他们。他赢得了所有人由衷的敬爱。

  对于我和哥哥,父亲是一位慈父。也许他对哥哥比对我要稍微严厉那么一点点。听说还打过哥哥一次,原因是哥哥偷吃了他好不容易攒起来,准备寒假带回乡下家里的糖。但我也没有见过他吼叫、责备哥哥。对我,那就更没有了。无论我多么顽劣,他都一笑置之。还记得,当我考不及格的时候,他会笑着说,“老师怎么这样,给我幺女这点分?”有一次我偷吃了起跃师哥带给他和母亲的大红枣,等他们发现的时候,只剩下14颗,他用夸张的表情和语气说:“这个起跃也太笑人了,大老远给老师带来14颗枣!”

  父亲极具幽默感。在缺吃的年代,年少的我不懂得考虑别人,上了桌子,嫌筷子用起来效率不高,我用勺子舀我喜欢的菜,父亲笑我用“核武器”,好厉害!

  父母有几十位侄子侄女,后来还有他们的孩子、孙辈,他们一概视同己出,和每个人都建立了很好的感情,也得到了大家的深爱。父母有一个孙子一个孙女。两个孩子是他们的至爱。生了女儿以后,我继续追求学业、事业,父亲和母亲一起承担起带我女儿的任务,在孩子上学后,风里雨里接送达十年之久。父亲曾经对我说,一个人只要有儿女,他就不会真地死去。他不仅有我和哥哥,还有两位优秀的孙子女,我想他该是多么满意!我知道,他为他的儿女、孙子女感到自豪。

 

  父亲对于乡里乡亲都抱有一颗热心帮助的心。他和母亲一起帮助了很多乡亲求医问药,也帮助了数十位人士读书、上学、找工作,帮助无助于他们的人改变命运。

  作为老师,他真正是做到了有教无类。他自己的学生经常来家里求教,他热心接待就不说了,社会青年来家里求教,他一样热心教导,还想方设法举荐。有一位身残志坚的青年找到家里,他字写得好、喜欢古文字,父亲不仅举荐他到四川大学工作,还动员他的记者学生采写他的故事,后来这位人士成为了正式员工。

  父亲一辈子没有积攒什么财富,他把不多的钱都买了书。书籍是他最大的财富,他的居所,大部分空间由书籍占据。父亲对衣食住行要求极低,对于旅游、各种娱乐、运动概无兴趣。只要有书读,可以做研究,他就自得其乐。

  作为学者,父亲不像在普通人际交往中那样随和、与世无争。他是一位非常较真的学者,极其自尊,极具风骨。70年代末80年代初,文革刚刚结束,国家百废待兴,重视人才。那时候,50上下、学问出色的父亲本来有很好的机会获得重用,但是,他因为学术歧见得罪了学术权威,导致后来被边缘化。他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谈一个甲骨文字的考释。文章发表以后,他协助其带研究生的那位著名教授看到文章,观点不同,脸青面黑怒批父亲“胡说”。父亲一言不发拂袖而去。后来老先生带话、领导和好同事好朋友劝说,父亲终不肯低头,从此不和老先生合作。老先生丧失了父亲的尊重。父亲当然为此丧失了很多机会、现实利益。但是,他选择了坚持自我,令我特别佩服,为他骄傲。此后几十年,他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固执”后悔过。他不只是不吃嗟来之食,不主动求取待遇、利益—-也许他是最早拒绝填表格、申请晋升的学者吧。就是人家主动把升迁的机会给他,他也婉言但坚决地谢绝,说“我不够资格”。他无意求取职称、头衔、地位,但继续在学术的道路上不倦地前行、开拓。古文字、先秦上古史、古典文学之外,他又爱上了地方志研究,并著有相关著作一本,撰写了数十篇文章,为四川很多市县的方志撰写提供顾问、支持,为四川地方志修缮事业做出了贡献。谈研究、谈发现是父亲最喜欢的事情。对他最好的陪伴,就是听他讲他这些。他特别喜欢和我家白先生谈学问,他一辈子走南闯北,却一直方音不改,他讲话又快,自己眉飞色舞,津津有味,他的女婿大概能听懂一半,为了让老人家高兴,不住点头,口中哦哦。其情景实在可乐!

 

  对于生死,父亲是达观的。他和母亲从来不讳言死亡。父亲拥有什么样的生死观呢?我感觉他比较接近庄子。他不认为死后有灵魂,所以,他从不主动去老家为先人扫墓。他觉得人死了就死了,灰飞烟灭,什么都不知道了,所以,他一直说,他死后不要留墓,“有个墓,你们不来扫墓呢,觉得过意不去;扫墓呢,舟车劳顿,麻烦,大可不必。无所在就是无所不在。把尸体烧了,骨灰撒掉。”—-这一点,他和母亲一样。他也不赞成哭哭啼啼。母亲去世后,他情绪大体平静。父亲做到了对母亲的承诺,一辈子对母亲不离不弃。母亲卧病住医院一年多,他放下了书本、研究、写作,每天去医院陪伴,还常常住在医院里,母亲得到很多羡慕,父亲得到许多称赞。

  母亲去世以后,父亲本来以为没有了母亲的打岔,他可以专心学问,把他想写的书完成。不料老天爷没有给他这个机会。2020年新冠疫情开始,他禁足在家,停止了坚持几十年的跑步,也停止了社会交往。随后他的记忆力急剧衰退,逐渐不会识字、写字。9月底他的情况变得更差了,然后住了三周医院。他有脑梗,也有脑出血,因为年老体衰,不能手术。出院当日,他摔了一跤,当晚高烧,两天后,重新住进医院,采取了延续生命的插管、抢救。从2020年10月23日住进他最终离世的医院,到2022年10月22日早晨去世,刚好两年。

  父亲去世前,陪护他的童哥一直告诉我情况稳定。但是,我内心有不一样的声音。我强烈感觉需要赶回他的身边,并于9月20号订了10月18号回国的航班。因为疫情政策的阻碍,我终于没回国,没有陪伴父亲离开,也无法参加他的葬礼。我们父女连心。父亲对我只会有理解。我的心和父亲在一起。我会努力以他为榜样,传承他那些珍贵、美好的品质。父亲永远活在我心中!

  我已经告诉并得到哥哥同意:父亲骨灰等我回国后再处理。遗体火化以后,骨灰放到我在成都的家里。想到父亲的骨灰在我家里,我觉得安心、开心!

  父亲是个有趣、有故事的人,今天在手机上写的只是浮光掠影,聊表心意。父亲像母亲一样,都是活出了自我的人,仅此一点,就足以令我做女儿的开心!父亲历经磨难而能够自得其乐活到90高龄,他有自己的秘诀,我想那就是与世无争、与人为善,淡漠名利、心无挂碍,还有简、知足圆满。以我所知,父亲没有亏欠、攻击过任何人,人间走过,他没有留下任何伤害,只有微笑、善意、祝福、愉快!如今归去,父亲安息!

  感谢所有亲友在父亲生前对他的陪伴、温暖、关爱!

  感谢亲友对我们家人的安慰、祝福!

  再次感谢亲友莅临葬礼!

  祝大家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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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小华与父亲彭静中


彭静中简介

四川大学教授,古文字和先秦古史研究专家,在甲骨文、金文考释方面卓有成就,提出了自己的考释理论、方法,著有《中国方志简史》等著作。

 

作者简介

彭小华,博士,旅美独立学人,关系-交流研究者;知名译者和写作者,曾获2018年台湾吴大猷翻译金签奖。译有《最好的告别》《眩晕年代》《直觉养育的力量》等,出版专著《广告的性别再现》,《华人生死学》杂志第一届编委会编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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