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梧:生死之际:理解、诠释与治疗从——佛教“剎那生灭、了生脱死”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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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击次数:209 更新时间:2023年07月12日18:19:52 打印此页 关闭

《华人生死学》2023年第1期

DOI:10.12209/j.hrssx.23060102

作者简介(ID):林安梧,哲学博士,山东大学易学与中国古代哲学研究中心暨儒学高等研究院特聘教授、东华大学荣誉讲座教授、元亨书院院长、慈济大学人文社会学院原院长、台湾清华大学通识教育中心原主任。

摘要:本论文旨在经由佛教“剎那生灭、了生脱死”的思想,进一步以阐明“佛教的生死学”并运用于吾人所处的实况,指出生死学思维的重要。首先,我们由“了生脱死”进入论题,因之而引用“网际网络”之比喻而指出一念生灭与业识的牵引,深入探析,并阐明“凡夫畏果,菩萨畏因”的道理。再者,人之心念,出入无时,莫知其向,吾人当化念归意,转意回心,致心于虚。穿透一切语言的限制与权力、利益的纠葛,我们才能进到实存的境域,去领受智慧之光,而生命真正定准就在剎那生剎那灭,当下慈悲唤醒生之意义来。这须由“戒、定、慧”的修行体悟,才能豁显生死安顿的意义。

关键词﹕生死学,佛教,剎那,缘起,共命,共业,心念,菩萨

中图分类号:B821.2;B2;B91

一、佛教的根本生死观念在“了生脱死、缘起性空”

佛教很重视“生、死”的问题,我们常听到“要了生,要脱死”这样的话。佛教谈“缘起性空”、谈“了生脱死”,对任何一个存在的事物,其实他都是剎那生、剎那灭。其实,“生、死”说透了,他便也是无生,也是无死。正因为他能够悟到这样的一个深处,所以基本上他是肯定无生。正因为无生,所以也无死,那么这个话好像就可以在这个生跟死,这几个话头里面搅过来、绕过去。
佛教的道理,其实很深,他的深度就是他能告诉你,平常在时空的范围拉得非常非常广远了,譬如说,讲宇宙,什么是宇宙呢?古往今来叫做“宙”,上下四方叫做“宇”。在我们华人文化传统里,一谈到时间,他总结合在一块儿说,譬如说,我们说这个世界如何,“世界”这两个字,就是既有时间,也有空间。“世”是时间的概念,“界”是空间的概念,人活在哪里?人活在世界里。到底有多少世界呢?我们说三千大千世界,如恒河沙数。这个世界,不是只是某一个次元的,一个狭小的世界。佛教就把这些东西拉开了广到无限大。相对来说,又缩到了无限小。佛教一谈,就谈到恒河沙数恒河沙,谈到须弥山,谈到阿僧祇劫阿僧祇,就是时间、空间以及一切拉到最大、最宽广﹔这个无限大,他又把他拉回到无限小,当下那一念,就统统包括了。这个三千大千世界,无量无边的世界,他其实跟我们内在、心灵最深处,最奥微的,那个本性是同一的。
佛教说的心念,他既是无穷无限,既是宽广无涯,但却又是当下。如果以目前这样的话继续扩大,那我们不能够说他已经无限,但是我们可以说他到目前为止也很难有限制。我们的生命其实自无始以来,在这个宇宙中存活着,即是在这个宇宙中存活着,他就不会断灭,他就是存在着。所以,生命的存在,今天我们有这个臭皮囊。后来人死了,变臭了,我们是不是因此就不存在?其实,仍然存在。就佛教唯识论一系,以原来阿赖耶识的系统说,说有一个东西,它“去后来先做主公”,这就是“阿赖耶识”,也就是我们的“业识”。自无始以来,那个业就藏在这个意识里面,以致所作所为,他自动纪录了,你的“色受想行识”这五蕴,你的“眼耳鼻舌身”经过“意识”的执着,“莫那识”而将你的整个“心行”,你的心灵活动的种种,把他放到这个“阿赖耶识”去,放到那个“藏识”,藏在那个地方,它含藏一切种子。当你这一念一起,你所含藏这一切种,就跟你当下这一念这一起,你这个业力就因之而被带起了。所以我们从这里来看,佛教谈生死问题的时候,深到心灵非常非常深的地方,要来告诉我们,我们任何当下这一念,他就不是偶然而来,偶然而去,他其实是无始以来,就已经存在,而且永恒的存在,他是无始,而且无终,之后会继续下去。
我们若把这样的一个时空整个拉长了以后去看生命,我们对这个生命的理解就会有很大的不同。比如,我们讲几岁的时候往往是以我们这一辈子来说的。以百岁来说,我们几岁,这时候我们去看自己有限的生命,就是说,整个生命就被拘在那里头了,我们受到很大的限制。佛教看这个生命的时候,他就告诉你,不只如此,有过去、有现在、有未来,当下就有过去、有现在、有未来,人生也有过去、有现在、有未来。在这个过去、现在、未来的延伸中,生命方成其为生命,而在这样的过程里面去说生命,一方面看到我们今生之有限,但是也看到世界之无穷无限,也看到宇宙造化之无穷无限,而这宇宙造化之无穷无限却是当下的剎那生,又剎那灭。
当我们把这个问题放下来看的时候,我们就会发现,因果的序列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佛教有一个很重要的道理,常说“凡夫畏果,菩萨畏因”。做一个世俗的凡夫所担心的是,我这么做后果会怎么样;菩萨,作为真正觉醒的有情,对世俗有情世间他有所觉,他有智慧,他清楚到,我们所担心的不是什么结果,我们该担心的是我们造了什么因。你若为结果而去担心,你那个生命本身就被那个结果,被那个担心整个控御着。其实是应该以当下这个因,有没有结得好因缘,有没有亲近善知识,当下有没有这一念的慈悲。所以菩萨畏因,凡夫畏果。凡夫看待生命就是短短的几十年、一百年,菩萨看待生命是无始无终,无边无际。无始无终,无边无际但不是虚无,有很多研究者认为,佛教讲缘起性空,谈空、谈无,那不落为虚无主义吗?其实不是这样的,佛教的无始无终是告诉你,有一个最源头的源头,而那个源头不能够用人的话语,人的系统去规定谁是源头;有一个最终最终的目的,最终最终的终点,但是也不是可以用人的话语系统去说,那里是他们的终点。在这个过程里面,我们是要追溯我们的源头,我们要安排我们的去处,但是追溯源头的时候,不要误认为那一个源头你就追溯住了;你安排你去处的时候,也不要误认为,怎么样的去处,那果真就是去处。佛教最后又把他收到当下来处理,这是佛教最可贵的地方。
佛教要参“父母生前是何面目”,这是一个生死的问题。父母生前是何面目?你一直参、参到宇宙造化先天之前,那是不是有一个永恒不变的本体?是不是从那个地方来生发这一切万有呢?佛教也不这么说,因为落在这个地方说,就着相了。一着相,有执就有染,有着就有污,有执着就有染污。生命就因此往下,在染执的过程里,他就会被他所限制。所以,不要误认为佛教谈无始,也谈无终,谈万法皆空,所以一切就落在空无里面了,就不用说了。反正人生海海,不用太计较,这个话是对的;人生是不要计较,但人生并不意味着可以糊涂。不计较但是要分明,不计较但是要明白。计较跟分明跟明白不同,计较是只想到的是我,分明跟明白是有个道,有个理,有个恰当的智慧。
有个恰当的智慧,有个恰当的是非,在佛教里面论生死,人间有些当生,有些当死。譬如说,你今天早上的情绪不好,到了下午那个情绪居然还没死,那是不对的。依照佛教说,要剎那生,剎那死,这叫“如”。他就过去了,他并不是告诉你不能生。你说不能生气?当然能生气。能生气,才有生气,如果不能生气,你怎么可能有生气呢?但是这个生气如果转成了我们讲的“受气”,就有问题了。你接受这个气,但是你要懂得让它来,让它去,如所来,如其所去,因为它来是无端的,去也是,如如而去,你不要跟自己过意不去。它来的时候是伴随着某一个因缘被偶然挑起,当然在佛教的因缘观里面,任何偶然背后都有业力因缘在,不是没原因。业力如何而来,业力因人之念,感之即有,息之即无,你有所感,你业力现前了,你当下能放,“化念归意,转意回心,致心于虚”。放下,业力就过去了。
我们修行虽没那么高,但“理”是如此说。我们有时候在说一个道理的时候,其实应该是讲给自己听,因为自己都做不到。所以需要共修,共修有一种力量,让我们觉得该当如此。比如我们说的“受气”,这个“气”进来,你要让他走,你不能气,他是随着“意”。“气”随着“意”,紧抓在“意”上。所以,“意”他发为“念”,念就执着那个气,就凝成一个阻碍。他本来气是要发了,过去了,不管是喜、是怒、是哀、是乐,都是自然之气。在佛教来讲,既然是自然之气,他并不是都是不好的,其实,彻底的讲,他都是好的。所以,不是要把念头取消掉,是要让念头如此而来,如此而去。《六祖坛经》里面讲得很清楚,不是要你无念,而是要你“不随念”而去,要你心中有个定主,“心是地,性是王,性在王在”,你佛性,有所现,有所显,你清楚就摆在那个地方。
我们现在这样把问题一拉,拉得很大,拉得很开,但是有一个重点要告诉我们:佛教谈生、谈死的时候,不能够只是以我们这个臭皮囊的生,这样的身体来说生跟死,这个皮囊之所以能够一直持续下去,只是今生用他,但并不意味着,他的存在,就是存在,他不存在,就不存在。不是这样的。我们今天谈释迦牟尼佛,他的躯体虽已不在了,但他精神存在。
迎佛牙,迎佛指,都只是象征的意义,你不能够世俗的当真,要佛性的当真,更不能够从世俗的利害、灵验的感应去当真,而要从佛性的象征去当真。这两个意义差很远。从世俗的感应去当真,很冒昧的说,是违反佛教的,因为你就没有洞澈佛教所说的生死之际,没有洞澈佛教所说的无生法,没有洞澈佛教所说的生死流转法,如何还灭,如何回到那个本源。迎佛牙也好,迎佛指也好,都是发自我们内心的虔诚敬意,都是我们因为睹其佛牙,见其佛指,从内在唤醒我们对佛陀人格的一种庄严跟敬意,而这个庄严跟敬意让我们对于自己的生命有一个对应和洗涤,而让我们能契入到佛教所说的,如何从生死轮转还灭于虚,还灭于空,能够从那里体认到佛陀所说的涅槃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不是这样,如果我们是以佛牙,以佛指,视之为灵物,视之为我如果如何的用什么法术,因此可以签得乐透彩,可以签得大家乐,可以签得六合彩,那就完全错了。这是一个神圣的象征,不是一个灵验的巫术之品。
在整个佛教的大乘显教的传统中,在我们华人世界,台湾已经到达一个相当高的程度。当然,显密两教其实我们也不必多所分别,密教者认为归显于密,密还更高。但是秘密乘如果停留在现实利害,现实功利的操作上,凡是宣说秘密法门可以致富,可以在现实的功利上得如何之福报,这个都是下乘,这个失去秘密乘之原意了。须知﹕佛教非常重要的道理是要“了生脱死”,佛教的道理并不是落在人间的功利境界里面打转,但他也并不是忽略人间的功利境界,他要把人间之功利往上提升。利之上即益,功之上即福,福之上即德,所以有德、有福、有功、有利,这样的福德功利底下,这当然是好。

二、佛教生死学的根本问题在于人生意义的真实安顿

今天之所言、所行,在整个生死之际,一时之间,看不出,但其实很深远。生死之际,不管是在现代之前,现代之后,在古往到今来,从洪荒到未来,未来之如何,他只有一个归依之所,就是慈悲。我以“佛指舍利”作冠顶作了一首诗偈、诗颂来说明﹕“佛说说非佛,指月月无指,舍身当忘我,利他岂有生”。
“佛说说非佛”。佛之所说,那个说已经不是佛了,佛灭度圆寂的时候,他说,我说法四十五年无一法可说,这释迦牟尼佛在这个地方是非常彻底的。所以佛教跟一神论的宗教很大不同,我们不是排斥一神论的宗教,而是说一神论的宗教他的整个脉络系统跟佛教的脉络系统不同,如果从简单的神学的观点来讲的话,佛教可以名之为叫“无神论”。但是,这个无神论不是西方宗教学家所理解的那么狭义的无神论。佛陀当然他不是唯一的至上神,我们也不能把佛陀当神,佛陀是什么,佛陀是一个觉醒而大有智慧的人,所以人人皆有佛性,只是我们没有那么大的因缘,我们没有那么大的努力,我们的业力太深了,所以没有办法成为一个像佛陀那么高的一个觉醒者。这么高的一个觉者,他之所说,其为说“非佛”也。
“指月月无指”。“指”,佛教有《指月录》,我们说“佛指”这个“指”,“指”是指着月,我们是“因指而望那个月”;但是,我们看到的那个月,我们要忘掉这个指,所以“指月月无指”。这个“指”指向那个“月”,“月”他才是“指”之所“要指”。当别人拿着指头指着那个月,你猛看他的指头说,我怎么看不到月亮。当然看不到月亮。当你读佛书的时候,是要经由佛书去了解佛理,你不要努力的只读佛书,而感受不到佛理。很多人犯这种毛病,而最常犯这种毛病的就是学者,学者就是研究那个白纸黑字。我常跟很多我的学生、研究生、博士生警告他们,说读书要读到字里行间,字里行间就是什么?就白纸写黑字,那个黑字旁边,没有黑字的地方的空间、空格,须知﹕“指月月无指”。
“舍身当忘我”。这个“舍”念舍(四声)或念舍(三声),因为华文这个“舍”字也可以当“舍”(四声)与“舍”(三声)来讲,就是你安宅于此,你这个身安宅于此,你仍然要忘我,才能安宅于此。你把他念舍(三声)也可以,就是你要舍这个身,当然要忘我。佛教的学问跟一般世俗很大的不同。世俗人告诉你要怎么样自信,怎么样建立伟大的自我,建立起自我才能有自信;佛教不是,他告诉你不要,因为自信不是从你那个自我建立起来的,自信是从“同体大悲”的慈悲生起的。谁说要通过自我的这样的执着跟确立才能够建立自信呢?不是的,佛教告诉你不是的。一般世俗的心理学,都是从功利的、现实的、染污的世界,作为一个我的立足点,然后在那个地方,才说你怎么样掠夺生存资源,从生存资源的掠夺说明自我的卓越。这其实是不对的。但世俗的这套东西太强大了。佛教在这个地方重视的是另外一面,而且自古以来他走的就是另外一步,但是并不意味着,他跟现代是完全切割开的。所以,舍身当忘我,你要忘我才能够安宅自身,你才能够让你真正生命这个身能够在那安住下来。
面对生死,因为有形的躯体总是有限,但人的精神生命却可以无穷。我们刚过年,说我们又多了一岁,这是对年轻人说的。其实上了四十岁以上的人都知道,是少了一岁而不是多了一岁。请问你是多了一岁,还是少了一岁?过了一年你是多了一岁,但是你的生命,你的有形的寿命当然就少了一岁。作为一个人的有形的躯体存在,太明显了。正如如同我们以前看黄俊雄的布袋戏,看到中间有一段他最常讲出来的话,就是“渐渐踏入死亡的界线”,这是没办法的,如果我们只把我们的生命从出生到过世,这样就叫结束,那真的是人生的价值很多东西是立不住的。所以连享乐的人生观都立不住,有的人说你看人生就这么短,你要及时享乐。其实享乐做什么,反正都要停,这生命不是断灭的。生命不是这一截,这一截以前还有一大截,不是只有一大截,还有无穷无穷的一大截,所以生命的自我保存不应只是有形的躯体。佛教会如此说,中国的道家也是如此说,儒家也是如此说。只是后来被俗化了,被忽略了,就被误认为他就一直强调这有形的躯体。老子《道德经》里面清楚地写着“死而不亡者寿”。一个人死了,但并没有因此就亡了,这叫寿。后来居然会出现道教把躯体的继续延续当作多么了不起的事,其实没有那么了不起。
生命是有穷、是有尽,能够薪尽火传,佛教把自己放在这样的因果的过程里面去看,儒道两教也一样放在这样的一个时间脉络里面去看,当然参透的层次各有不同,各有因缘,也各接引不同的善知识。但是,如果我们真的就这个短短的生命一想,人生有多少天,你想过吗?有超过四万天吗?四万天就一百多岁了,你再把四万天乘以二十四小时,多少?九十六万小时。九十六万小时再乘以六十,多少?如果用这样算,算到后来我们会恐慌的,会放弃。很多老年人,自己内心里头已经有更高的悲愿,有自己的修持,有自己的方向。但世俗上也有一些老年人,退休以后,碰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生命的意义何在?这突然形成他们的一个干扰,“人生就这么有限,要不然要怎样?少年的时候拼成这样,老了不享受一下怎行”。这样讲也不错,但什么叫做真正的享受?你能不能受?能不能受天地间最好的智慧之光的照临?你能不能享受到人类最伟大智慧之飨宴?这才是真正的“享受”。
社会发展到目前为止,伴随老龄化社会的到来,“老人学”要给老人们生命意义的真的安顿。这生命意义真实的安顿,以佛教的观点来讲,因为他溯其初而说其为无生,而到最后说,说到最后是无始无终、无穷无尽,要让他们去体会到,这一生所剩的岁月,正是为来生准备。所以在“老人学”里,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不只是一般所以为的身体健康,其实不只是身体要健康,整个“身、心、灵”都要健康。
“身、心、灵”是一体的,是不能够分割开来的。生命的安顿里,身心灵的安顿是很重要的。“身”是具体的,是现实的,而有其生、老、病、死。“心”是主宰的,但是心有纯粹,有纷扰,有杂多,有烦恼,但也有可能从这里往上翻,从“贪、嗔、痴”而往上翻,懂得“戒、定、慧”。什么叫“戒”,不贪;什么叫“定”,不嗔;什么叫“慧”,不痴。贪嗔痴,戒定慧,是双面的,觉就是戒定慧;不觉,就是贪嗔痴。贪嗔痴说透了,就是一个自我的盲目的追寻,只顺着我们这有身之躯,那个业力现前跟我们肉体的眼耳鼻舌身意结合在一块,就落在这里,这个世界,这叫贪嗔痴。但是,在这现代化、现代化之后的社会,我们在这个地方的觉醒是不够的,因为现代化的社会,是把人们对外的掠夺性合理化,人们对外的侵略性合理化,侵略性、掠夺性合理化,用这样的方式来造的那个自我,这个自我好像孤零零的碉堡。
情境对人的生死感受极为重要。我们到佛光山的感觉就会觉得身心宁静。当然,不只到佛光山,到各个宗教好的道场去,你也会身心清静。有朋友问,台湾的宗教这么多,什么样是正是邪,怎么分?其实很简单,让你身心安顿的就是正,让你身心不得安顿的就是邪。如何为身心安顿?心在其自己,这个心是安顿在你这儿,无恐惧相,用佛教的话讲,不是心生恐惧布栗。所以,我们去洞察生死之际,人就不会拘泥在很小的范围,人知道此肉身之为有限。当然,并不是我们就可以随便的去毁损我们这个肉身,因为我们说“佛法难闻,人身难得,东土难生”。佛法难闻,人身难得,所以我们需要明了如何好好用我们的身。但是,当尽则尽。我们需要去想,如何叫做“寿终正寝”。
我们现在的人,常常是不能寿终正寝的。我们现在的人,生跟死都不如以前,以前生,生在家里,死,死在家里,我们现在生不在家里,死也不在家里。确实如此。生,生在医院;死,多半急救到无效了,才死在医院。死后是不可能“寿终正寝”放在家里的厅堂上的,尤其是现代公寓大楼的建筑格式。这是问题。有一次跟一些建筑学界的朋友谈起这问题,说我们应该想一下克服这问题。整个人生命的安顿,在这世代里面,情境的布置基本上都只是安顿我们有形的生命,然后向外掠夺,来获取更多,形成更大掠夺的可能性,把那个掠夺叫做卓越,这实在真的很惨。生死的问题不是老年才碰到的,当下任何一个东西都有他的生他的死,如其本分的生,如其本分的死,这都是极为重要的。
生命有生有死,正视其死,反应其生,而回过头来,重视到这个生之理,如其理,如其道。生命的道理是什么?生命的道理大家都知道,这个花插那里,是不能长久的,他至少比盆栽不能长久,盆栽就比种在土地上的花草不能长久,因为他的生命生长之理不变。以我们做学问为例,现在特别我们学人文的,多半东抄抄,西凑凑,连写“人之初,性本善”,后面还写,语出《三字经》,这是太无聊了。外国人才需要这样,因为外国人不知道《三字经》,明明一个很简单的话,他还要征引某某权威,三步一注,五步又再一个注,一注又注非常长。古人读书能透其理,是因为知道何者为经典,何者为知理,陆象山说学问有两途,一途叫“朴实”,一途叫“支离”,朴实者生,支离者死。所以我刚刚以插花、种盆栽、种树三个层次来说,插花很漂亮,插一盆花五分钟就插好了,美得不得了;但是,插花须有花材,如果所有的人都只学插花而不种花,那就完了。现在人文学界,大概插花者多,做盆栽者少,种树者几希。
由此就可以看出台湾人文学界支离之一斑,他可以在白纸上做字面之争,争得你死我活,却对道理不闻不问也不懂。他就没有办法去体会到《六祖坛经》里的六祖,有人拿着《法华经》问六祖,他说,字我看不懂,但道理却是懂得﹔你念给我听,我再解释给你听。这不是很奇特吗?连字都不懂,怎么念给他听,他帮你解释,这不是胡说八道吗?不是,这不是胡说八道,这叫胡说真道,因为他懂道理,他不识文字,但他懂道理。六祖慧能之了不起,是因为他真正悟透道理。当然,依佛教来讲,他能够悟透道理也不是偶然的,这无始以来,累世因缘,所以他听人诵读《金刚经》,当下解悟,因此而去礼五祖,到黄梅去礼五祖弘忍,这五祖弘忍马上能看到,这真是佛门龙象好人才。但你看六祖坛经里面,他也有生有死。佛教生死学,最重要给我们启发的就是让我们真正正视我们肉身之有限。
佛教因为正视我们肉身之有限,更能够正视当下。因为当下之剎那生,凡只剎那亦将灭去,既已灭去,不必执着,所以是一个向前看的,这向前看,往一个生命发展的观点去看,是在佛教的无生法忍、缘起性空这样的思考底下可以透悟出来。以前一说起信佛教,总出现一个意象,以为从此青灯伴古佛,这样生命就已经进入涅槃了,这就是一种放弃的想法了,反正躲到佛教里面去了。这个说法大概在三四十年前还有人会误认为是,三四十年后,台湾的佛教却走到了人间,成就为宏伟的人间佛教、人生佛教,这是台湾文化的奇迹之一。

三、生命真正定准就在剎那生剎那灭,当下慈悲唤醒生之意义来

人生的意思是什么呢?人生的意思是落实具体,可生要让他生,不能可生的你还压抑他不让他生。生要让他得生,不要生不让他生,而让他死,他不该生的不让他生。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该生的当下这一念,不该生的第一念是清楚的,第二念就会慢慢模糊,第三念就会走到旁边,第四念就会往而不复,追都追不回来了。恶念多半如此,善念呢?善念是刚开始蛮大的,然后变小了,变小蜡烛,到最后没有,本来要捐一万的,醒过来后,算剩下五千,过了明天,剩下两千,去到那里,想,算了,只捐五百,我讲的在座一定都有经验,包括我。所以,善念当下要实现,恶念当下息止,这是生死之道,生了当下让他好好生,死了当下让他好好死。已经世俗习染已经非常习惯了要让他死,已经非常陌生的要让他好好生,生跟熟,熟者使生,生者使熟。你的朋友,你的好朋友好久好久没有亲近道场,没有亲近善知识,请他亲近亲近,这叫做生者使熟,他已经非常习惯,譬如做研究,从来就是白纸看黑字,黑字以外的一点都不敢看,为怕不够严谨,连讲话一定要脚注,这要让他改变一下,这叫做熟者使生,要让他直叩原典。
不止直叩原典,要直叩心灵。如何直叩心灵,这叫“佛说非佛说,是之谓佛说”。这是《金刚经》的话,般若非般若,当下那个生一但生出来之后,就会有贪嗔痴,就会有人生的业力习染,就有各种趋向,各种染污。我们的 power desire,我们的权力,我们的利益、兴趣,我们的什么东西就挂在上头,一往而不复。所以当你此念一生的时候,必须要有一个回复的过程。就连佛陀说法,都不能免,所以佛陀说法的时候,就很清楚的告诉,当我说A的时候,我必须能够通过非A,让我那个A 回到原点,如果果真我那个A能回到原点,那我所说的那个A,才叫做真正的A。我现在这一段就在解释那个,“佛说非佛说,是之谓佛说”。
佛教的最高道理叫不可思议,但佛之“所说的”皆“可思议”,所以如果有人动不动就告诉你,此不可思议,不要问啦,那你就要想办法问一问他,因为这是帮助他。有人说台湾的佛教很不错,很好,昌盛,但是,也很猖獗。其实,不只是佛教,而是所有的宗教,整个宗教情况是如此。其实这些年来,佛教相较下,自有其规范的生长。因为佛学的发达,教育的重视,“教”要有“学”,“教”要有“道”,一个教里头有道、有教、有学,这个宗教才能够维系其为正。道是修道,教是传教,学是学理。我常说,修道就好像是水源的开拓者,学理就好像自来水厂,澄清那个水,让那水处理得清澈。传道呢?传道就好像那个管线的铺设者,最后当然要装一个漂亮的水龙头,但是如果只有漂亮的水龙头,没有水管,水管不接到自来水厂,不接到一个洽当的水源,你这个水龙头再漂亮,还是没有水。释迦牟尼佛在这里非常清楚,他要圆寂的时候,弟子问他,当以何为师?以世尊之所说圣言量为师﹖以师尊之形象为师﹖都不是,而是“以戒为师”,戒是戒律的戒。什么叫“戒”,“摄心为戒”,那么心能够收摄,能够凝住,能够回到自己,能够溯其本源,这就叫戒。
持斋、念佛、参禅、入定,无非是戒,行着坐卧,挑柴担水,无非是戒。戒,是心灵内在的诚敬笃实,“戒”不是外在的规约做给人家看的。那是不是说外在就不重要呢?不是,是通过一个仪式,通过外在的一个仪式,回过头来让生命当生者生,当死者死。譬如习气,坏的习气不能再生,亲近善知识,就是养好的习气,因习而成性,其诚敬而入于定,而回到真正的觉,真正的觉醒,这就是了生脱死。须知﹕生死的问题,绝不是有形躯体的生死,生死的问题是任何一个存在的事物,他如何安顿的问题。这当然是很迫切的,我们每年长了一岁,其实是每年都减少了一岁,还有一种现实的、有限性的趋迫感。你如何摆脱这现实有限性的趋迫感,如何真正面对自身,所谓“问父母生前是何面目”,其实,就是问我当下是何风华。当下就是,当下之心念如波涛汹涌不得止息,你能知你当下之心念之意念波涛汹涌不能止息,你能如此知,就表示你能如此观,你能如此观,就是表示你能因此观而有所止,这个意思就是他是这么生,而你能看着他这么生,所以他也就看着他这么死。
念起念灭,念来念去,而你,就在定中。定是在行住坐卧中定,现实的我们作为凡夫,生死流转中你如何在生死中找得一个定脚跟?就是通过活动,不要装做不动。装做不动,结果动荡不安,到最后麻烦。修行不是以不动为主,生死问题不是说,我了生脱死,那就是我不会死,不是死已经被保证就一定是在天堂,不是在地狱了,已经被保证了一定会在西方极乐世界。不是,没有保证的。保证不保证就在你当下,保证在你,你这个当下。就好像你在上网,上网的时候,网址到底对不对,或有时候,你这个网址有时候还是不是无效的。
我们这样来看生死,来看我们生命的意向的投入,我们才发觉到佛教讲到一个重要的点,叫“同体大悲”,要我们正视我们的共命、共业、共慧。命,有形的就是命;命,是诸多有形之集合,而且他无始以来有无始无终的音讯,有共命,命中有共业。在共命、共业的状况之下,我们如何造就一个良善的命,良善的业,那就是我们要养我们的共慧,共同的智慧。
以台湾的生死为例来说,台湾走过这坎坷的几十年,不止坎坷几十年,坎坷几百年,台湾现在所成就的人类的文明奇迹,是正在缔造历史。我们要大起心量,要高其志气,“宇宙内事,即己分内事”,世间法皆为佛法,佛法不离世间觉。从这样的角度去想,在这一块土地上的人的生,是牵涉到宇宙万有一切生生之生,一切族群生生之生。你想到我们的共业、共命,在历史的流衍里,我们如何定位自己,这样的生死智慧是这个时代的。我常喜欢引明朝末年的王船山的《读通鉴论》,讲到王导,东晋的王导,说他“保江东以存道统”,我说这个话刚好符合台湾,“保台湾以存道统”。如何之道统?以华人儒道佛为道统。而当今该如何?进一步是以“存此道统以保台湾”。保台湾之目的为何?以此道统光辉整个中华,整个东亚,进到人类文明里头,扮演自己非常重要的生命责任。
从这个角度来想,台湾人,这块土地上所有的人都是台湾人,台湾人要有进一步的想法,这个想法当然不是一种斗争式的叫“逐鹿中原”,但是华夏文化里头有一句很好的词,叫“问鼎中原”,问鼎是可以的。放在人类文明的发展,华夏文明的发展里,真主何在?其实我们应该肯定的从人类之生死、族群之生死,清清楚楚的知道。一般我们所期待的“真主”并不是一个人,真主是一套制度、一套思考方式、一套生活方式、一套价值认定方式,在这一块土地上的族群,能够造就起一个良善的公民社会,能够成就好的民主宪政,这样的生活方式,这样的价值认定方式,这样的思考方式,我们认定了,我们以一种“同体大悲”的心情,温柔的把我们的心愿表达出来,在全人类文明里,我们当然有我们站得住脚的理由。在华夏的未来发展里,当然我们是要进到这个族群里面,更进一步的发展。
真主不是一个人,是一套制度、一套思考方式、一套生活方式、一套价值认定方式。怎么自己小看其自己呢?怎么自己把自己固守在一个边陲来思考呢?怎么走不出悲情呢?慈悲取代悲情,以更大的同体大悲,瓦解一切的对抗,让我们在人类的文明历史发展里面,面对着生死,面对着我们有形的躯体的限制。从这个限制,从这个命限,我们看到一个新的无限,因为新的无限是共存、是共荣,是跨过了族群的限制,跨过了意识形态的限制。历史是过去,历史是业力的不幸,凡此不幸,皆在一念慈悲中,就此跨过。能如此,台湾人,我说的台湾人,是这块土地上所有的人,在人类文明的发展里,华夏文明的发展里,他真正生死的定位才是清楚的,才是确定的。这样的清楚,这样的确定,才叫真正的做主,这个做主不是那么小小的主,而是真正大家共同参与的大大的主,是没有恐惧相,没有布栗相,在智慧的光照底下,所能的做主。我们今天谈生死的问题,是可以从这个角度,一步一步跨,往这边来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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