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晓娅:充分活过才不惧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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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击次数:137 更新时间:2023年07月22日17:48:57 打印此页 关闭

终于拿到了简体中文版的欧文·D·亚隆和玛丽莲·亚隆合著的书,名为《生命的礼物:关于爱、死亡及存在的意义》。虽然书名的意思与亚隆原著英文版的书名(A Matter of Death and Life)相差较大,但我还是觉得挺好的。何也?因为这真的是一份生命的礼物,是玛丽莲留给欧文的最后的礼物,也是他们两个人留给我们所有人、留给这个世界的礼物。

这是一份无价的礼物。

当我最开始看此书的英文版时,我的阅读重心,似乎偏在欧文身上——毕竟,我看过他的很多书,毕竟我在心里头将他视为专业上的老师,毕竟我对生死议题的关注来源于他的《直视骄阳:征服死亡恐惧》,我还专门去美国拜访过他,那种因面对面接触而产生的亲近感,让我对他有一种特别的惦念。作为携手走过65年婚姻的高龄老人,欧文该怎样熬过这丧妻之痛?作为一个关注死亡和丧失的心理治疗家,欧文在这个过程中到底经历了什么?感悟到什么?又是什么帮助他挺过来,最终完成了这部著作?他的哀伤经历又会给我们带来怎样的启发?这都是我特别想通过阅读知道的。

多年来阅读欧文·D·亚隆的书,以及对他的拜访,让我明白了他深深吸引我的,不仅是他的睿智,他对人类心理的洞见,他在治疗方法与手段上的探索与创新,还有作为一个人,他的真诚与内外一致。

这本书作为生命礼物的宝贵之处,我想首先因为它是真诚之作。如果说,《直视骄阳》等著作中所讨论的死亡,更多的是欧文对死亡的理性思考,以及他在心理治疗中帮助来访者探索相关议题积累的经验,那么在《生命的礼物》中,他面对的是自己,是自己在生命中最亲近的人死亡时,出现的巨大伤痛和种种情绪困扰。他把他的挣扎、痛苦、哀伤,以及种种“症状”——否认、强迫意象、性的冲动、绝望、抑郁等——一一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们,从而留下了一份真实的,同时也是极其珍贵的心理档案,让同行们能更真切、更深入地了解死亡与丧失会给人带来怎样的影响,又有哪些因素可以让人走出哀伤,重建生活;对于那些有着类似经历的人,和即将经历亲人去世的人,阅读这部真实的心理档案,无疑也会带来极大的共鸣、启发和疗愈。

尤为感人的是,这本书还让我们看到一位90岁上下的老人面对丧妻之痛,是如何通过写作,通过阅读,通过与人的联结,重新找到生存的力量,他战胜了自己的恐惧与孤独,在90岁时开始学习独自生活。这种鼓舞人心的伟大超越,这种人生高龄阶段的成长,为我们战胜自己的脆弱,提供了榜样。

如果说在第一次阅读中,我从欧文身上所获甚多,那么在第二次阅读时,我似乎更加留意玛丽莲。也许,我们都身为女性,我很不愿意她对本书的贡献被埋没。这本书可以说是玛丽莲“策划”的,是她让欧文暂停另外一本书的写作,和她一起完成这本书——她深知真实地记录自己的死亡与欧文的哀伤具有重要意义;她也深知,在自己离世之后,这部尚未完成的书,会成为一座灯塔,引导着欧文从灭顶的哀伤中一步步走出,继续活下去,继续创造价值。

我之所以更加留意玛丽莲,也许还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学者,许多著作都译成了中文。我在手术前夕阅读她的《乳房的故事》,看到她从神话、情色、家庭、政治、心理、商业化、医学等不同角度为乳房所写的历史,真是眼界大开,让我少了许多恐惧与担心。我想她的博学与睿智,是和欧文比肩的,甚至这本书的署名,或许也应该改为玛丽莲·亚隆与欧文·D. 亚隆,虽然欧文的篇幅更多。

我更留意玛丽莲,也许还因为近年来我在安宁病房志愿服务,更直接地接触临终患者和他们的家人,我对于一个人会“怎样死”有着极大的好奇与关切。这本书无论是玛丽莲自己写的章节,还是欧文所写章节中的玛丽莲,都让我有机会看到一个真实的人是如何面对自己的死亡的,以及她的死亡本身所创造出的意义。

玛丽莲与欧文相识70载,她深知自己先走一步会带给欧文怎样的重击与哀恸。2015年,当我们去帕洛阿尔托拜访亚隆夫妇的时候,我看到的玛丽莲似乎比亚隆更健康、更有活力。我一直以为他们这对爱侣,走在前面的可能是欧文。我也一直觉得,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夫妇,先走的是更为幸运的,因为不会面对那种“你哪儿都在,哪儿都不在”的锥心之痛和茫然无措,不用经历丧失所带来的巨大哀伤与无边孤独,不必在漫长的相伴之后再去适应一个人的生活。我本以为,欧文是那个幸运的人,也许比起身为女性的玛丽莲,他更无法适应一个人活在世上;而女性,似乎有更大的韧性面对这样的丧失,因为她们更善于与人联结,更善于从微小的、具体的事情中,体验到真善美,从而让自己在丧失爱侣之后,仍然能感受到生命的意义——这让她们更容易活下去。

但命运竟然不是这样安排的!

几年前看上去还很健康的玛丽莲,竟然得了多发性骨髓瘤!这是一种极为凶险的疾病,骨髓中浆细胞会像肿瘤细胞一样无限制地增殖,而且大部分病例伴有单克隆免疫球蛋白分泌,最终导致器官和组织损伤。而且这个病到了晚期,往往会产生极度的、难以控制的疼痛。我在安宁病房服务时,就碰到一位患了多发性脊髓瘤的阿姨,她痛到完全无法动弹,连翻身改变体位都会带来巨大的痛苦。为了减少疼痛,她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可以想象那是生不如死的痛苦!

和大多数患者一样,早期玛丽莲还是选择了积极治疗,包括化疗、免疫球蛋白疗法,等等。但是治疗的副作用,也将玛丽莲的身体摧残得千疮百孔,她不断思考着“为什么还要活下去”。玛丽莲在她过去的工作中,早已建立起自己的社会支持系统,有些是她作为法国文学教授时所认识的朋友,有些是她在斯坦福大学克莱曼研究所任职时所结识的女性学者,他们给予她的关心和爱,让她得到了一个比较复杂的答案:“在这些痛苦煎熬的日子里,我愈加体悟到自己的生命与他人的紧密相连——不只是与丈夫和孩子们,还有许多为我雪中送炭的朋友们……一个人活着并不仅仅为了自己,也为了他人。”

面对死亡,玛丽莲显然并不是从“小我”出发,她早已走向了“大我”。在她的思考与选择中,不仅有自己怎么样,还有自己的选择给别人带来什么。正是感觉到欧文还没有做好失去她的准备,正是看到欧文在她患病后成为“最深情的守护者”,“不厌其烦、善解人意”地陪她看病,陪她化疗,为她开车,给她做饭,晚上握着她的手和她一起看电影……她才在痛苦与煎熬中,寻求着不同的医疗方案,希望让生命延续下去。

但是,尽管她爱欧文,爱孩子们,爱朋友们,玛丽莲并没有丧失自主性。她不断地在思考着死亡,也从她读过的小说、诗歌中汲取着生死智慧。她开始为自己的死亡做准备:她回顾自己的一生,感到87岁的自己“已经拥有了一个精彩的人生”,因此死亡对她而言,并非一个悲剧。她整理自己的文字作品,将自己的法文藏书捐献给了斯坦福大学法语系(望着空空荡荡的书架,她也感到了哀伤);她交托出已经完成的书稿《无辜的见证人》,一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孩子们的回忆录;她发出一封感人至深的邮件和朋友们告别;她将首饰分给女儿和儿媳,将心爱之物送给孙辈;让子女去看墓地,与殡葬公司联系,并且要在自己“依然清醒,还能表达意愿时”,“亲自选定死亡的日子”。这些让欧文深为震惊的行动,在我看来,却是一个人最勇敢和最智慧的选择:既然死亡不可避免,就让我来为即将到来的死亡做出决定,做好准备吧。

终于有一天,玛丽莲对欧文说:“是时候了,欧文,够了,欧文,让我走吧!”玛丽莲希望自己能像尼采说的那样“死得其时”,她选择了在加州已经合法化的在医生的帮助下尽量没有痛苦地死去:在欧文的怀抱中,在四个孩子的见证下,自己服下医生提供的致命药物,渐渐地停止了呼吸。

这是何等令人羡慕的一生!玛丽莲的死亡是有爱、有尊严的,她将神智的清醒和身体的完整保持到了最后,并为欧文的观点“充分活过的人不畏惧死亡”提供了一个最生动的案例,一个最详尽的注释。还有什么能比得上这份礼物的珍贵呢?

玛丽莲与欧文相爱70年,她有着与欧文同样的精神高度和知识丰富程度,她不断地与欧文分享自己的阅读和思考,成为他人生的对话者、灵感的激发者,她不仅是欧文的生活伴侣,更是他的灵魂伴侣(soulmate)。正如欧文所说,玛丽莲“为自己打开了一扇创作世界的窗,如果不是玛丽莲,自己会和医学院里的老伙伴们做一模一样的事”。何其幸哉,欧文能在年轻时遇到玛丽莲,并与她携手走过一生!

从事安宁疗护的人很喜欢说一句话:“一个人怎么活,就怎么死。”玛丽莲似乎再次验证了这句话。她充分地活过了,现在以自己平静坦然的死,以她对欧文合著一本书的邀请,让我看到了死亡本身也可以创造出意义。

从两个人的视角看,在《生命的礼物》一书中,我们不仅看到了作为心理治疗大师的欧文,自己是如何面对丧失与哀伤的,我们也看到了一个人,是如何勇敢地面对自己死亡的。这部两个人的合著,是生命与死亡的交响乐,是超越死亡的生命赞歌,是玛丽莲以她的死,欧文以他的活,为我们所有人奉上的珍贵礼物。

欧文在书中说,他对自己的死并不感到害怕,他的恐惧“源自对生命里再也没有玛丽莲的想法”。

现在,老人家已经战胜了这个恐惧,在遵守诺言,完成了这部与玛丽莲的合著后,又写出了一部新的作品,关于心理治疗中的“此时此地”(Here and Now),这让我感到欣慰,更感到震撼。生命,永远有新的可能性!

让我们学习玛丽莲,充分地活,坦然地死。

让我们学习欧文,不断地超越自己,让自己活得更加充分,活得不负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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