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生死学”专栏主持人引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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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击次数:112 更新时间:2023年07月02日10:52:54 打印此页 关闭

 “华人”之为华人,是由中华文化塑造的。不管是就历史与现实的叙述而言,还是就未来的建构而言,“华人生死学”作为关乎“华人生死”的学问或者“华人”关于“生死”的学问,当然也离不开中华文化,不管是就历史与现实的叙述而言还是就未来的建构而言。何况,“生死学”这一词语的生成本身就有着非常浓厚的“心性学”这一中华文化的土壤与背景。

        但是,在目前关于生死学及生死教育的讨论中,我们很多时候都能够听到一种声音:中国人惧怕谈死亡,中国文化有忌讳谈死亡的传统;因为“忌讳”谈,所以缺少“科学认知”,于是就会发生各种令人痛心或不可思议的“生死事件”;所以我们现在必须开展生死学的传播及生死教育,以便帮助中国人改变“死亡观念”。其实,这种理解有一个很大的误区,那就是将“现实中的中国人忌讳谈死亡”等同于“中国文化有忌讳谈死亡的传统”。其实,在传统文化中,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的,对谈论死亡的“忌讳”实际上都是不成立的,因为死亡是那么现实、直接地呈现在所有人的日常生活中,怎么会不去面对(“谈”是面对的一种形式!)呢?!真正忌讳谈论死亡,根本上来说,是近代医学技术发展到一定阶段,将“死亡”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驱逐到医院后的产物。死亡被医疗遮蔽,死亡被从生活中取走,人们无法在经验中学习死亡、面对死亡,于是才有了一百余年前西方的“死亡学”呼吁,也就是试图将死亡重新以新的方式接入我们的生活世界。“死亡学”不同于死亡哲学,不只是哲学地谈论死亡,而是要经验地谈论死亡。“华人生死学”也不只是基于华人世界的哲学传统去谈论死亡,也要直面经验性的死亡。这也是当下生死学领域何以“安宁疗护”“临终关怀”会成为热点的重要缘由。

       不过,生死学虽然不只是“哲学地”谈论死亡,但是却又不可能离开哲学。因为所有与死亡和生命有关的问题都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终极性”。而要“哲学地”谈论,就不能离开文化传统。何况“华人生死学”本就不得不立足于中华文化深刻的心性论传统。其实,我们越是能够将我们自己与传统文化连接,就越是能够自如地去谈论死亡,也就越是能够直面生死议题;而越是只扎根于现代科学主义、经验主义、医学主义中,我们也就越不容易在根本上直面生死议题。诚如韩星教授的文章谈到青少年自杀问题时所指出的:“一些人把这个问题归结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消极影响,实际上这正是由于近代以来割断传统文化,使得中华民族丧失了精神家园,出现民族性精神危机的结果。”“如果我们有持续、完整、系统的以儒家为主体,道佛辅助,诸子百家,多元和合的传统文化教育,许多人的心灵不会如此脆弱,他们的精神世界也不会如此轻易崩坍。特别是青少年能多接受传统文化的熏陶,从儒家人伦道德的学习实践中,培养珍惜生命、爱护生命的意识,自杀一类的恶性事件的发生也许可以减少许多。”

       本期特设“中国传统生死学”专栏,邀请大陆知名学者韩星教授和台湾知名学者林安梧教授撰写专文。两位专家分别对儒家生死学和佛教生死学做了诠释,并基于时代变化做了延展和引申,给我们展示了“传统中国文化”谈论生死议题的独特视野。

        “华人生死学”对“生死议题”的关注,理应扎根在“华人”的文化世界和生活世界,必须充分研究和挖掘中华文化中的生死智慧,研究和诠释已经成为“华人之为华人”的“文化无意识”的儒释道各家对于生死议题的“谈论”,以让我们当下的华人接续到“华人之为华人”的文化传统上。这种接续并不只具有抽象的安身立命的意义,实际上也具有非常现实的生死安顿的意义。孔子说:“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礼”者,文化的凝聚也,安顿生死的理据也。

      在这里,作为专栏主持人,想特别分享一下自己关于孔子那句著名的“生死学名言”的理解。那句名言被很多人大大误解,并往往被视为中国人“忌讳”谈死亡的典型话语:“未知生,焉知死”。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首先,在《论语》的话语体系中,基本上没有“下定义”的表达式。诸如“问孝”“问政”等等,不是问“什么是孝”“什么是政”,而是一种行为化的“洞悉”,即“怎样做才是孝”“怎样为政”。因此,季路这里的“问死”以及孔子的回答,不能够理解为对“死”的界定,而应该理解为怎样“面对死”,就像前面的“事鬼神”而不是“鬼神是什么”。

       其次,孔子“未知生,焉知死”这句话中的“知”,决不能理解为经验性的认知,而是“知行合一”化的“洞悉”,即面对“生”“死”的态度、立场、路径甚至方法。换言之,在孔子看来,我们要真能够直面“死亡”,必须首先能够直面“人生”。这一点恰恰是现代安宁疗护中“身心灵社”四维照护中的灵性精神的自觉建构,即帮助当事人回顾、总结、提升人生中的价值亮点,以减少面对“死亡”的恐惧和遗憾。

       再次,在儒家的语境中,“生”和“死”都不是一个简单的经验事实,而是融为一体的“生生不息”的大生命过程的两个环节。“生命”是一个涵括“生”与“死”两个相互衔接的环节的波浪式延续的“生生不息”的过程。一方面,“生”这个环节包括“生—长—老—病—死”五个小的环节,“死”是确认生命之为生命(现实人生)的最后一个环节;另一方面,“死”这个环节又包括“终—殡—葬—祭—传”五个小环节,“传”实际上是让“死”重新回到“生”的“再生”(不是基督教意义上的“再生”,而是儒家生死感通的“传承”意义上的再生)。这里的“传”所引发的再“生”,既可以是经由血缘生命的子女传承实现(所以要“祭祀祖先”),也可以是通过精神生命的“师传弟子”模式呈现(所以要“祭祀圣贤”),还可以是通过文化意义上的“返本报始”模式呈现(所以要“祭祀天地”)。由此,生命就在“生”与“死”两大环节及其内含的“生—长—衰—病—死”“终—殡—葬—祭—传”十个小环节的流动中成为“生生不息”的永续生命。

       最后,在这样一个“大生命”循环中,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孔子“未知生,焉知死”的教导的意涵。一方面,如果我们不能真正过好(面对)“生”(生-长-老-病-死)这个“人生”环节中的“生长老病”,我们就不能很好地面对最后一个作为“人生”终点站的“死”这个小环节;另一方面,如果我们不能很好领会生命将通过“生”与“死”两个环节重新通过“传”而回到“生”,我们就很难领会到“死”本身的确切意义,并直面“死亡”带来的课题;再一方面,我们只有在“生生不息”的大生命延续中,才能真正安顿好“死亡”的议题。如此,我们不能简单说,孔子“未知生,焉知死”是一种不敢直面死亡的甚至“忌讳谈死亡”的“实用主义”态度。相反,我们倒是应当看到其中蕴含生死大智慧,即足可以安顿我们这样没有“一神教信仰”传统的中国人面对死亡的形而上学焦虑。

       华人生死学需要从生命的存在、死亡、传承中建构自己的生死学。客观上说,现有的生死学理论和生死教育中呈现的生死理论思考、临终关怀以及哀伤辅导几个主要的议题,尽管基本上可以照顾到作为个体生命自己面对生与死的生命课题,但是,给人的感觉,还欠缺生命“永续经营”的维度。临终关怀及哀伤辅导,只是在安顿死者和生者当下的生命存在,而祭祀则是在建构真正的生死连接,实现幽明感通和生命的永续。就中国人的生死存亡的深刻智慧而言,生死学不应该只是安顿临终者的死亡过程以及丧亲者的悲伤情绪,还必须建构生者与死者之间的永续沟通和内在的生命连接。因而,回应生命个体追求不朽的渴望与死亡焦虑的冲突,不能不成为生死学建构中直面的根本性话题。所以,我们希望有更多的学者和实践者在生死学研究和生死教育的实践中,以及在从事与生死议题相关的事业中,对中华传统的生死学智慧有更多了解、更多理解和更多领会,以帮助我们“自觉地”处理华人的生死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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