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安宁志愿者,我常去安宁病房,也关注病区的空间和平面环境布置,比如墙面的宣传图文。常见的有安宁疗护理念的阐述、科室医护和社工等多学科团队成员的展示、护理知识的介绍、志愿活动的宣传等。这些“符号景观”传播的多是需要大脑吸收的信息,很少审美层面的体验。而且,很少有真名实姓患者的出现。由此我经常好奇,都说安宁疗护是以患者为中心的,但是在安宁疗护环境稳定的符号景观当中,为什么很少见到患者生命的留痕呢?那些曾经让我们自己的生命为之牵挂的一个个鲜活的人,都去向了哪里?
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通过一位进修医生的引领,见到清华长庚医院安宁病房的巨幅画作《生命长河》,立即被深深吸引和震撼----这好像是我冥冥之中一直在等待的那幅画!
这幅布面丙烯画实为一项综合艺术疗愈项目,由清华长庚医院疼痛科路桂军主任发起,路主任和艺术家蒋文勇先生共同创意,蒋文勇主笔创作,清华长庚医院安宁疗护团队以及在此离世的逝者和家属参与创作。画作2022年8月完成,10月在病房展出,此后在众多人的参与下不断更新。它位于安宁疗护病房区,画幅6 x 1.8米,占据了一整面墙。进入病区或走出病房时,你可以在画前驻足凝神观看,可以坐下小憩,感受背后的星空,也可以匆匆而过,但是你无法无视它的存在。当你经过这道长廊,就卷入了这条生命长河。而我此时更愿意在这条长河中尽情畅游。
星空浩瀚,银河闪耀。画面上,大片深浅不一的蓝色以及紫色、橙红色构成了广袤深邃的夜空,缥缈的星云和颜色各异的繁星悬浮密布其中;一道耀眼的银河蜿蜒横贯整幅画面,伸向画面外无尽的远方;一轮金色光环凸显于画面左侧三分之一之处,吸引目光的同时也勾起了我的好奇心----这光轮是什么?是彼岸世界的门吗?是传说中那道耀眼的光芒吗?是生命的轮回吗?是超越行星、恒星等众星体量的未知天体吗?又或许,只是一个巨大的“零”?......
近观银河,看到里面密密麻麻地书写着许多人名和日期----这是曾经在清华长庚医院安宁病房走过生命最后一程的患者和他们离世的日期!这些字明显是手写上去的,询问病房的李志刚医生后得知书写者包括曾经的患者、家属,也包括照护他们的医护人员。这让我联想起北京市海淀医院安宁病房2022年举办的“余歌”清明音乐会的一幕:当音乐和哼鸣的合唱声想起,背景屏幕出现了一大片夜空,一个个患者的姓名由近及远跃向天空,化作繁星。在音乐治疗老师的导语带领下,遗属们在这幕天空之下,把他们对逝去亲人思念和祝福的话写在小纸片上,由医护社工收集起来,放入月亮船...... 将患者作为主体,将他们的名字书写在屏幕上、纸片上、墙壁上,让他们被看见,被铭记,被仰望,被传承,这是多么壮观的生命流动!让患者本人和家属参与这书写,这是多么珍贵的留痕,多么真实而独特的历史印记!
在这壮阔的银河中畅游着,我想,此处汇聚的生命,又何止清华长庚医院安宁病房曾经的患者啊。我参与照护的已离去的那些患者,也一定在这里;我陪伴到最后一刻的父母,也一定在这里;有一天,我也会完完全全地投入于这条长长的河流。想到有如此多陌生的、熟悉的、挚爱的人的接纳和拥抱,我感到满足和欢喜;想到这里汇聚了如此多曾经鲜活的生命,创造了过那么耀眼的辉煌,我在感慨宇宙之浩渺的同时,也赞叹生命之壮丽。
让我赞叹和感佩的,当然还有《生命长河》的创作者,以及他们的跨界合作。安宁疗护医生在无比繁忙和琐细的实际工作之余,还有心有力搞这样“虚”的艺术创作,需要多么浪漫的气质和超凡的能量!艺术家愿意为生命末期病人的病房而非高档美术馆、展览馆贡献自己的智慧和汗水,又需要怎样开阔的视野和接地气的情怀!还有那些在避讳谈论死亡的文化传统中生长的患者和家属,要将自己或亲人离世的事实书写在公共走廊的墙上,又需要怎样的豁达和勇气!不过,此刻我意识到自己这样谈论“跨界合作”,可能已是视野狭隘了。安宁疗护与艺术之间或许本无硬性疆界;它们注定成就更多“1+1>2”式的创造;更多同时震撼感官、心理和精神的杰作。“综合艺术疗愈项目”这个概念本身,不就是一个创举吗?
我听说《生命长河》的主创人员除了画作,还在合作拍摄安宁疗护的纪录片;蒋先生说想“后续能拍到病人自己选星星,写名字,做长河档案。”“想着能在更多安宁病房画这幅画,河流才能流动起来。”路主任在2023年举办的“清明电影汇”活动中,也曾邀请安宁人和艺术工作者观影后交流。由此我畅想,《生命长河》或许还可以配上一首新创乐曲,一首由乐队演奏的交响曲,在此经过的人们可以选择默默观赏,或者佩戴耳机聆听;或许它也可以编成一支舞,一支可以在病房跳,在走廊跳,也可以在街边路旁、山川河流背景下跳的舞;一支可以用全身去跳,也可以只用手指或头颈、眼神跳的舞;或许它还可以编成剧,一种每个人每个家庭都可以参与创作演出的即兴疗愈剧。在中国大地上,在雨后春笋般生长的安宁疗护领域,将出现更丰富的创意符号景观,绽放更繁茂的综合艺术疗愈创作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