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巍:过一种“品尝死亡”的生活

分享到:
点击次数:299 更新时间:2023年02月27日20:01:47 打印此页 关闭

一、书评:《直视骄阳》

欧文·亚隆作品的最大特点是兼具哲理和趣味,《直视骄阳》也不例外,延续了亚隆一贯的风格。不过,它不像《当尼采哭泣》《叔本华的治疗》等治疗性小说,通过虚构的故事传达咨询理念;也不像《存在主义心理治疗》,有过多的学术语言和专业壁垒。这本书以高度个人化的视角,借助大量真实精彩的案例,明确将死亡带入心理治疗,同时不失哲理性,兼顾可读性,点到为止。尤其《死亡意识:我的回忆录》一章,读起来有自传的感觉,既将作者从书的背后拉到“纸面上、我眼前”,又引发了我自己的“死亡回忆”。整体来讲,阅读本书的过程就像是一位真诚、真实的老人,将他的工作经历和人生经历在我耳边娓娓道来。

1.高度个人化

不仅有作为专业人士处理死亡恐惧的视角,还有作为离死亡越来越近的普通人的视角,后者体现出个人化。亚隆讲到了本人直面死亡的经历、三位导师、通过治疗师和作家身份带来的波动影响以及亲密的人际联结应对死亡恐惧,还有体现在案例治疗中的个性化语言,如“你的想法的确如此,但我们的观点之间有着根本的对立。你相信有一个上帝无所不在,…这与我进行存在主义治疗的立场格格不入”。

2.精彩的案例

亚隆带着存在主义的关怀呈现案例,在这一背景和框架下,既可以看到明显的死亡恐惧发作,也可以看到死亡恐惧如何转化成其他乍一看与死亡毫无关系的症状,如“无法忍受孩子的背叛”、“人生虚度的感觉”、“避免热情投入生活”、“不敢轻易做出选择”,以及他如何通过梦、此时此地、自我暴露、建立与众不同的观念和关系、区分内容与过程等技术,拨开重重迷雾,揭示最深层的问题。

3.将死亡明确带入心理治疗

将本书与其他治疗书籍明确区分开的就是,亚隆将一直以来被忽视和回避的死亡明确带入了心理治疗,认为“被压抑的不仅是性,还有人类的整个动物性自我及其局限的本性,我们会因为不得不面对人类的处境—存在所带来的一系列问题而备受折磨”,这是对弗洛伊德性压抑造成精神疾病观点的反叛和补充。

他特别强调,存在主义心理治疗更像是他自己的信仰,并非独立的思想学派。确实如此,存在主义从哲学、心理学和文学中汲取养分,并没有特定的技术和理论,甚至其内部也存在分歧,如萨特和雅斯贝尔斯分属无神论和有神论存在主义阵营,亚隆则认为“宗教信仰对我来说就像是绕着死亡白跑了一圈,死亡被否认,死而不死”。但这并不妨碍存在主题从治疗室外的人生底色转变为治疗室内的谈论话题。如亚隆所说:“希望任何一位训练有素的治疗师对存在主题保持足够的敏感度。”

比较吸引我的是书中创造的两个术语:觉醒体验和存在主义休克治疗。一些重大的生活事件,如丧失、患病、退休、关系破裂、生命里程碑等常给个体带来“动人心魄的体验,将他们从日常琐事中拉进本真的存在之中,引发真正的觉醒”,这就是觉醒体验。死亡意识作为促进成长的强有力的催化剂,是一种特殊的觉醒体验。个体经过存在主题伴随的觉醒体验而解决心理困扰就是一种存在主义休克治疗。

亚隆的治疗大概围绕两方面进行:如何识别与如何应对死亡恐惧。死亡恐惧的体验高度个人化,形式、内容、程度因人而异。简单来讲,可划分为意识层面和无意识层面。前者很明显,如“最强烈的感觉来自于意识到是此刻的我就要死了”。后者很隐秘,往往乔装成其他的心理症状,对此,治疗师可借助“传达深层自我讯息”的梦将其解析为存在主题的困扰。识别后,治疗师需要将来访者无意识层面的死亡恐惧上升到意识层面,并教会他们如何以有效的方式来应对。

无论作为普通人,还是治疗师,亚隆都强调波动影响和亲密关系是应对死亡恐惧非常有效的工具。其中,波动影响比儒家的立德立言立功(只对少数人适用)更具有普遍性,指有意或无意对他人的影响,甚至可以是在分子水平上回归自然,并不需要留下身影和芳名。亲密关系则通过提供心理安全感帮助克服死亡恐惧,并且在恐惧管理理论中被作为第三种远端防御机制提出(Mikulincer & Florian2000)。

4.可读性强,点到为止

为了增强可读性或限于篇幅,书中很多观点点到为止,如叔本华、海德格尔、伊比鸠鲁等哲学家的观念更像哲理小散文,性与死亡的关系不如《怕死:人类行为的驱动力》和《拒斥死亡》分析的深刻。

另外,亚隆以讲故事的方式带我们理解人类针对死亡恐惧发展出的防御措施,《怕死》则站在更高的角度,提出早期人类想象并创造仪式、艺术、神话和宗教以超越死亡,而世俗世界的家族、声名、财富、英雄主义等以及现代的永生主义者所做的事情与他们并没有本质差别;并从更学术化的视角,结合实证研究,发现人类利用近端和远端两种机制去应对死亡想法,这与亚隆意识层面的区分不谋而合。不过,《怕死》更进一步提出,两种防御都是双刃剑,以健康为例,当死亡位于意识层面,锻炼身体维持健康与麻痹自我意识都可以驱逐死亡;当死亡位于潜意识,自尊来源不同的个体既可以通过健康饮食,也可以通过继续吸烟获得心理安全感。结果虽然总是有好有坏,但也启发我们如何有效干预以及尊重包容防御行为的多样性。

还有,亚隆一直在提醒直面死亡,并举例带来怎样的成长,但没有直接说明如何将死亡整合进生活。比如,身心健康但生活仍然不如意的个体,尤其是年轻人,如何从死亡中汲取生活的养分。就好像停在一堵墙面前问:我知道我会死,然后呢?我该做些什么?如何生活?最后,大多数人一直生活在防御状态,如何翻过防御的山头走向成长?

这本书并没有解释这些问题。不过,也许智慧本就不可言传,只能自己经历。

二、体验:死亡回忆

小学,夏天傍晚,站在院子里竖起耳朵,每当听到我家电动车发出的声音时,我知道爸爸回来了,他没有死,一切安全;学过《地震中的父与子》后,晚上入睡前躺在床上,担心房子会塌,更害怕只有自己活下来;从小学六年级住校直到现在,每次离家之前,我都做好最后一次看见父母的准备,因为我深知生命无常。这都是我对别人死亡的恐惧。虽然“理性上知道”自己也会死,但情感与认知割裂开来,我并没有“真正体会到”自己会死,直到大三。

大学之前,我自尊的主要来源是学业和称赞。进入大学,大家成绩一样优秀,我彻底沦为了普通人。我拼命维持着自己仅有的骄傲,却只能考到第二或第三名。那时我想:如果不是第一,我就一无是处。虽然很荒谬,但那是我真实的感受,现在还能体会到。太痛苦了,不知道怎么摆脱!自尊的防御机制失效,我想到了死!就像黑塞笔下的悉达多,“浑身腻烦,浑身痛苦,浑身充满死意,世上再没什么能诱惑他,愉悦他,安抚他”。

我预约心理咨询,咨询师帮不到我;辅导员找我谈话,我想与她讨论人生,她劝我人生美好;我跟父母打电话,想从楼上跳下去,他们说我很优秀,还夹杂着抱怨,“我们这么辛苦,你们在学校这么幸福,现在的孩子咋了,有点作”。我更想死了。

现在想来,那时对死亡的思考和迷恋是想找到活下去的理由,想好好活,并且“如果连死亡都可以接受,还有什么不能承担”的念头对于摆脱痛苦立竿见影。正如黑塞《在轮下》的汉斯:“在这种困境和孤独中,另一个幽灵伪装成安慰者接近了这个患病的少年,使其逐渐对它产生信任和依赖。这个幽灵就是死亡的念头。想象着不久后有人发现自己死在了这儿,心里就有种特别的快感,有时会感到压力从他身上退去,一种几近愉悦的舒适感涌上心头。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他随时可以上路。”我像汉斯一样“每天从斟满死亡的酒杯中享用几滴喜悦和活力”,但也像他“始终没走到把绳子挂到树上去那一步”。

我开始看书;想一头扎进死亡里。从《我生命的第一天》,到《活出生命的意义》,然后接触恐惧管理理论和存在主义。了解这些对我最大的鼓舞是:原来有这么多人都遇到过并认真思考我关心的问题,我找到了同道中人。随着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深入的思考死亡,有一天(忘记哪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我也受限于光阴,我会死去。那一刻,就像发现了别人不知道的秘密,关乎生命的真相。“我一定会死”的事实像一个漩涡,对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从那之后我做的很多决定都围着它转。在此之前,我像无根的浮萍一样活着,盲目、摇摆、迷茫,现在,死亡化作礁石,让我在世间有了立足之地。

有了这样的体验,再遇到死亡事件后,我的思考不像以前,不像他人。每个我关注的死亡事件(三位做了将近二十年的邻居的突然死亡、村里老人的自然死亡、东航马航等空难悲剧)既一遍遍加固了“生命无常”的事实,又一次次提醒到“那就是我的结局”的必死命运。像我这样的转变在很多文学和影视作品中都可以看到,如亚隆提到的狄更斯《圣诞颂歌》中的斯克鲁奇,托尔斯泰的《伊凡•伊里奇之死》和《战争与和平》中的皮埃尔及其原型陀思妥耶夫斯基。这说明伟大的文学家也是伟大的直觉心理学家。

从对他人死亡的恐惧,防御机制失效,对死亡的逃离接受,再到反复思考,最后直视死亡,我经历了一次觉醒体验和存在主义休克治疗。

三、生活:品尝死亡

作为心理学学生,这本书让我从咨询师的视角透过存在主题看待来访者;更重要的是,让我作为20岁出头的青年去思考,死亡教我如何生活。然而,亚隆更多的是在临床背景下去识别和应对死亡恐惧,强调对死亡的态度,对我的启发止于“直视死亡”。脱离生命或生活谈论死亡毫无意义,正像伍德·安德森的墓志铭所讲:“生命,而不是死亡,才是一场伟大的冒险。”因此,生与死不能割裂,直视死亡之后就是生死学。

如果我们不是来访者、老年人、临终患者,却依然想从死亡中学会如何生活,那么余德慧的《生死学十四讲》可以提供亚隆没有给出的启发。

余德慧认为,大多数人以连续状态活着,但真正的处境却是随时要面临死亡的断裂。这时有两种反应,一是躲到永远活着的信念中,好比在狂风暴雨的夜里,躲在屋内什么都不想,二是不投入到世界,离开红尘出家,但只有少数人能做到。这两种反应都是极端,在这中间则是更好的状态:同时纳入断裂和连续的感觉。书中一个很有趣的比喻是“存在于连续却又将连续打薄到隐约间透着断裂的晕光,而不是把自己包裹在连续意识里”。

书中强调活着的双重性。一个方向朝外,对发生进行意义化,即心智自我的外造化,一个方向往内,让存在默默承受此刻发生的事情,即默存。默存的存有是生命活着的底景,外造化的世界是底景活出来的图像;底景空无,但它支撑起图像,即人的立足点是空无的,但空无使得外造化丰富,空中妙有。另外,心智自我的外造化容易进入,却很难抽身,有时需要把这些东西括起来,退后一步,浸淫在存有的先在性里。这与萨特的“存在先于本质”有异曲同工之处。

总之,亚隆提醒读者:“全然的、毫不动摇地去直视死亡,这正是本书的主旨所在。”余德慧更进一步将生与死整合,认为“我们要保持在双重性的暧昧上,承认生命根本上的断裂,同时活在现在暂时筑起来的世界”。

最后写给自己。《生死学十四讲》提到“活着本身被时间推着,此在承受最大的被动”,故君子要慎独,因为时间和生命属于自己。我曾经像悉达多一样“绝望,步入歧途,抛弃智识,甚至求死”,但却庆幸“品尝了痛苦、绝望和死亡的味道,而且绝望并未毁灭我”。我会让自己停留在死亡被确知的门边,将自己把持在这种威吓中,过一种品尝死亡的生活。

对亚隆来说,我应该是一位好的读者。

作者魏巍系《华人生死学》杂志青年编委。

上一条:郑晓江:略论生命教育课程的独特性质、内容与讲授方法 下一条:《华人生死学》期刊第一届青年编委会全体会议顺利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