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墓与守灵——清明墓祭之礼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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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击次数:431 更新时间:2021年02月01日14:27:58 打印此页 关闭

张永超

上海师范大学哲法学院哲学系教授

 

  2021130日下午由上海殡葬文化研究所、生死学与生死教育专业委员会、北京袭明教育咨询工作室联合主办的“当代中国清明墓祭之礼的内涵与仪轨构建”研讨会网络会议,探讨的问题主旨表现在三个方面:一、当代中国清明墓祭之礼的内涵到底应该是什么?核心理念为何?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在墓祭之礼上有何共通之处以及区别何在?传统墓祭之礼应该如何“因时损益”?二、在共识的基础上,当今的墓祭礼仪应该设计成什么样子?具体的操作流程、主祭者和观礼者的注意事项、每个步骤的内涵与意义是什么?三、成型的墓祭之礼如何练习和推广?怎样通过家庭教育、学校教育、大众传媒、墓园经营等方式推动墓祭之礼的复兴?

本文侧重清明墓祭在新时代面临的新问题予以展开。

 

一、清明墓祭之礼:范围与对象

对于先人的纪念,在不同文明系统皆有不同表现;就中国传统文化而言,同样源远流长,尽管以儒家祭祀之礼为主导,但是民俗的祭扫形式在不同区域、不同子文化中依然表现不同。即便是对于儒家的祭礼,也因时损益。至少在祭礼实践中,部分地区由家祭而墓祭。祭礼的功能也往往与家族权威合法性、意识形态宣扬教化有着复杂关联。对于普通民众的墓祭记载,可以说实践在先,而慢慢见诸于文字记载,大约是比较后来的事。“古不墓祭”、家祭之类似乎都并非针对普通民众。简而言之,就古代墓祭之礼的运用范围上立论,似乎与今天的语境往往有很大差异。

我们目前要做的是,在现代公民社会中,如何将古代的祭礼仪轨、礼义规约有所选择的服务于现代华人个体的祭扫实践。这是一种“移风易俗”的工作,也是一项伟大的事业;一方面是对中华古礼的继承,更关键的是,让现代中国人的祭扫实践有其文明规约,这是对传统智慧的传承,也是对个体生命的敬畏。若此前提可以得到认可,那么我们要做的是以现代华人的清明墓祭实践为中心,任何传统古礼只是备选的礼仪资源。由此以来,我们会看到,清明墓祭的礼仪实践本来就是丰富多彩的,若想制定统一的清明墓祭仪轨,我们要考虑,这套仪轨的适用性、灵活性以及实践操作的可能性。

 

首先,我们要明确清明殡葬礼仪的适用范围。

因为,对于民众个体而言,在农村和城市,南方和北方,似乎皆有约定俗成的祭扫传统;许多礼仪因其地域性、传统性,大约是不必改也很难改的,除非有着明显的“伤风败俗”,否则“移风易俗”是困难的,也没必要。因为清明墓祭之礼,对于实践者而言,更多是处于对逝者的纪念,依据约定俗成的祭扫习惯,有其天然的合理性。然而,我们却面临新的问题,比如随着城市化,大型墓园的出现;这就好比城市化过程中社区的出现一样,天然的村庄与后天的社区,有着本质的区别。城市的社区有其文明规约,这是一个管理问题;墓园也是一个“社区”,它的问题也涉及“文明规约”和“礼仪规范”,由此来看,大型城市墓园清明祭扫中出现种种问题,严格来说不是一个祭扫礼仪的问题,而是一个“文明社区规约管理”的问题。

因此,我们应考虑的当务之急或许不是尽快让大家改变祭扫礼仪,而是慢慢接受一种文明契约;请逝者入住墓园,就如同生者入住社区,这里突显的是对个体尊重、为个体服务的现代契约精神,入住对应相应的权利和义务。只是权利和义务的行使主体更多在逝者家属。我们面临的问题在于,在现代的新型“社区”内,我们却怀着传统的文化心理,运用约定俗成的祭扫礼仪,由此把“文明社区”变得“乌烟瘴气”了。本来是现代文明墓园,但是,若传统的文化心理不加转换,我们可能要面临严重的“公地悲剧”。

 

其次、对于清明墓祭之礼的适用对象,我们也应分类对待。

若是出于民政系统的公祭仪式,那么理应有一套规范、庄严的礼仪规约。但是,对于传统祭礼,似乎也只能有所选择,因为,任何公祭实际上还蕴含着一种意识形态宣教。有着祖先神信仰的祭扫礼仪与无神论的祭扫礼仪是截然不同的。现代的公祭礼仪,倘若对于“灵魂”预设传统礼仪无法继承,那么就理应突显现代文明的契约精神,将墓园当做一个受人尊重的“文明社区”来管理,视死如生,对逝者之权利与义务的尊重其实是一种尊严维护。

对于个体祭扫而言,理应尊重其祭扫礼仪的灵活性,不同地域和不同文化背景的祭扫礼仪本来就是丰富多样的。公共墓园所能规约的只是一种底线伦理,不能突破文明规约底线,底线之上,不同逝者家属的祭扫礼仪应当悉听尊便;对其干涉反而是不敬。这就好比我们在社区内生活,有基本的社区规范,在规范之内,任何个体皆有其活动自由,任何干涉反而是一种伤害。这实际是一个现代墓园的文明管理问题,现代公墓本就是现代文明的产物之一,若想突显墓园的生命教育,我想除了“珍惜生命”“民德归厚”之类老调重弹之外,我们理应突显的是“现代文明契约精神”的生命教育维度,这涉及到对他者权利、隐私、人权、自由边界等尊重,当代生命教育的核心之一在于现代文明公民的培养,而墓园其实便是现代文明的重要呈现。“事死如事生”之重要表现就在于对逝者入住“新社区”的尊重,对其权利边界的尊重,同时不能剥夺其履行义务的机会,履行义务是一种责任担当的体现,责任担当正是人的尊严之所在。即便是逝者,他的尊严,我们依然不能剥夺;其尊严实现的重要体现便在于其权利和义务的不可侵犯。

 

二、清明墓祭的新问题:异地隔离与祭扫遗忘

 

做为一个个体观察者,除了本次会议预定的清明墓祭仪轨三大主题之外,我感觉还有一些值得留意的新问题,这是在思考清明墓祭问题时所无法忽视的。

 

第一、人口流动与异地祭扫问题

现代文明的特征之一便是城市化和人口流动,这与传统社会的“安土重迁”有着天壤之别。伴随着工作调动、异地求学、外地打工,现代社会的人口流动频繁而多样。但是,问题在于,生人流动迁徙,墓地如何迁徙流动?每个流动人口的背后,都有一个值得重视的亲缘关系网,对于远方家属而言可以电话探问,对于远方的先人墓地而言,如何清明寄哀思?

 

第二、生者重负与祭扫遗忘问题

现代文明社会的生活方式,不同的阶层个体提供了丰富多样的发展空间与可能;但是,与此同时,阶层固化、贫富差距、生存压力也油然而生。对于一般的公民个体而言,生活之艰辛、工作之压力、人生之迷茫,皆非传统社会个体所能想象。问题在于,当生者为生计尚且疲于奔命、捉襟见肘,我们是否还有余力关怀、遥望、牵挂墓地的逝者?当生者的生存尊严尚且“衣不蔽体”,我们是否还会有温情与逝者“与子同裳”?

我们或许还记得,传统祭扫先祖的原因之一,便是向先祖祈福禳灾,但是,当现代文明社会中的个体,一来被强制灌输“人死如灯灭”的“无神论教育”,另一方面又被现代种种文明规约剥夺的只剩下赤裸的、可怜的、自由的“个体”,此种“祭扫遗忘”大约是难免的。我们是与逝者沟通,而非与墓园沟通;我们是与逝者不朽的灵沟通,而非对着冰冷的墓碑或墓地下的骨灰说话。但是,这一点,对于现代墓园而言,我们却面临着“祭扫动力缺乏”以及“祭扫遗忘”的问题,这倒不是一种物理距离使然,主要是一种心理距离的疏远。另外,随着逝者离去日久,淡忘也会慢慢产生,倘若没有对“灵”的坚守,祭扫疲惫和祭扫遗忘是难以避免的。

 

第三、往生新约与无墓可祭问题

伴随着现代文明进程,城市化规模势必日益扩大,城市人口密度增大也势不可挡,问题在于,人口聚集规模扩大,脚下的土地无法同时与日俱增。地皮不会长大,但是可以涨价;因此,生者的空间日益逼仄,慢慢排挤掉的便是逝者的墓园。对于城市来讲,关键是地皮和生存空间,至于逝者是否在“社区”内舒服或开阔是无法保障的;所以,随着文明进程,原来大家不愿去的空旷墓园,慢慢要收缩范围或者要限制入住了。因此,对于部分逝者而言,自愿或自觉,响应号召或落实政策,我们将面临树葬、花葬、海葬、陶瓷葬等等新型丧葬形式。尤其是海葬,有条件的区域在发挥地理优势,没有条件的区域在发挥政策优势,号召人们接受海葬,骨灰入海,没有墓地。

由此以来,清明祭扫的问题便出现了:无墓可祭。所以,我们常常会发现现代人的无所适从,提倡传统清明祭扫,号召响应现代海葬,两者都是合理的,但是,放在一起,我们会显得力不从心。这其实就回到上面第二个问题,海葬并不可怕,无墓可祭并不可怕,因为,归根结底,我们扫的是墓,但守的是灵,扫墓是为了祭灵。我们洒骨灰入海,但逝者之灵则在我们心中永生。海葬的逝者不再有墓园,他的坟压在我们心上,与我们同在。清明墓祭最终是为了守灵,其它礼仪皆是为了沟通生死两相望,最终的沟通是灵与灵之间。墓园再大,祭扫再隆重,若心不在焉,终究只是扫墓,与灵与灵之间的沟通交流无关。清明祭扫关键是一种沟通。

我们不仅仅是扫墓者,而是守灵人。

逝者之灵与我们同在,心间是逝者最好的墓园。清明重在清心。

 

三、清明墓祭仪礼新问题的初步构想

 

第一、云端英灵家园

对于上述新问题,无论是异地祭扫、祭扫遗忘还是无墓可祭问题,作为现代殡葬文化的研究者、建构者,都应纳入我们的研究考量。礼仪的合理性在于,通过仪式感,让心与心、灵与灵之间的交流变得有迹可循。仪式感是爱意与沟通的落实,此种落实是一种实现;实现出来让我们看到新的沟通欲望和可能。因此,无论是因为距离还是因为心理,我们应突显的是“英灵”的永在性,灵的可贵恰恰是超越时间与空间的,沉重的墓碑无法束缚自由的灵魂。因此,尝试建构“云端英灵家园”是必要的。那是逝者新的“社区”、新的“家园”,也是逝者与生者新的“聊天室”,灵与灵之间的聊天。

 

第二、持续致敬伟大的灵魂。

英灵无国界,对于伟大的灵魂,应当不断的追忆、沟通、对话。所以“英灵家园”不限地域、种族,我们沟通对话的不仅是我们自己的先人,同时也为生者提供种种便利,要有可能向任何伟大的灵魂对话请教。人类命运共同体不仅指向未来,也蕴含了整个人类历史。另外,对于被遗忘的灵魂——人类历史上的遇难者、冤死者、被遗忘者等等也应陆续请入家园。这是对逝者尊严的维护,也是对生者人格的尊重。

小结:从扫墓到守灵——生死两望的礼仪观念

做为背负传统的现代人,如何化传统重负为精神遗产,是我们在思考清明墓祭礼仪的重要参照点。礼仪最终是服务于生者的,准确说是服务于生死两相望的桥梁;毕竟,生者有尊严的活着才是对逝者最大的致敬。

现代文明习俗是一种便利也是一种重负,我们之所以回望传统,正在于尝试从传统遗产中发掘能够化解现代重负的生命智慧。清明扫墓的传统指向心灵的关爱以及生死之交的持续沟通互动。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清明墓祭礼仪最终是基于个体的生命尊严、爱意传承,而无关权力宣扬与意识形态宣传;扫墓是为了祭灵,对英灵的致敬源自对逝者的爱以及对生命的敬畏;清明墓祭这一源远流长的持续追忆源自于对被遗忘灵魂的尊重与对生命尊严的坚守。

这些礼仪观念恰恰是现代文化社会的铺垫,在灵魂深处,古今相通、生死同在。对古代清明墓祭礼仪的发掘与新诠,最终是为现代文明社会减负解毒。“清明”之奥意在于对现代迷失的激浊扬清。由此而言,清明礼仪,大义存焉。

 

2021131日星期日11:44上师大505研究室初稿

2021131日星期日11:56上师大505研究室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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